梁东方
沿着山前大道走到最北端的最后一个山口的时候,远远的俯瞰视野里赫然出现了一片长条形的蔚蓝。这片蔚蓝在褐黄色的山前谷地里,显得神奇而珍贵,让人不由得就会一直遥望。
这是缺水的北方罕见的人造湖泊,用大坝拦截滹沱河形成的黄壁庄水库。它在高远的视角下,像是宝石,像是南方挪来的异数。于是,在这冬末时候,万物从貌似无尽的寒冷中终于要抬起头来了,在虽然依旧寒冷,但是阳光毕竟开始史无前例一般地明亮起来的日子里,选择一处能望见这块蓝宝石的山地走一走,在每一次回头的时候都可以凝望凝望,便是今天随机的山野之行的规划了。
顺着高高的黄白色山草之间隐约的小径一步步向山上走,走在自然而然的山石土壤草木碎屑形成的路面上,立刻就让人意识到,这其实是任何人类建造都无法模仿的原始路径上才会有的弹性最适度的脚感。这种脚感让人马上就能心生喜悦,比塑胶跑道上的宜人更宜人。塑胶跑道只是宜脚,这样的山路才是真正宜人身心。它以自己去穷的可能性,形成一致性,而不是人类执照的标准件式的绝对划一。在非绝对划一的一致性里,藏着个体的自由,藏着无穷的丰富。以前大地上从来不缺少这样的丰富,曾几何时已经一一消失,如果不是山野之中,已经很难找到这样原始的路径,这样只需要走上去就让人很是莫名地兴奋的路径。
未经人工硬化的山路一侧,阳坡背风的位置上,去年的落叶下的一种耐寒的绒叶小草,已经绿了。这是特殊小环境下的生机,非常脆弱,一场倒春寒就可以让这种只顾眼前、迫不及待地要舒展自己的春天的小草,打回原形。其他大多数草木灌木乔木物象,还都是没有一丝绿色,也没有一片叶子的深冬里的旧颜。有意思的是,虽然你说不出任何外形上的变化,但是这些林林总总的没有生命了似的植被之间,在今天这样的日子里就是有了某种明确的春意。
这样的春意大概是因为阳光的明亮,这种明亮不因为山阴处白色的残雪而有所减弱,反而被对比着看得更加清晰。北方的冬天就是这样在明亮里渐趋结束的,北方的春天也是在这样的明亮里一点点走来的。它总是能以出乎意料的顽强年复一年地重生,不管人间发生了什么,不管又有谁已经因为冬天的过于漫长而习惯了阴郁的寒冷而不再怀有奢望。
山腰上斜度适中的路,以Z字形逐渐向上。有前些年用勾机完成的路段,草比较浅,时间还没有磨平碎石上被强力砸开的新鲜痕迹;也有利用过去的梯田形成的平路,路上的山草极高,每一步踩上去都很柔软。那种柔软是可疑的,如果是夏天,人是不敢轻易就将脚踏进去的,不知道草下面会有什么样的蛇虫。这是冬天登山的好处,尽管迈开步走,什么虫虫蚁蚁都不会有,万物收敛,可以任意而行。
梯田边缘上还有成排的老杏树,在冬眠一样的沉静里依旧散发着果实的某种香甜。这些杏树在山谷里寂寞地开花,寂寞地结果,去年甚至经年的果实到现在变成了一小团黑黑的干瘪,有不少还挂在树枝上。
山谷在山峰的围拢之下,人迹罕至,山坡上更是少被打扰,树木自然倒伏,长了木耳,木耳又干成了硬硬的树木纤维;断裂的树枝树干横在路上,有一种被人类过分干涉的平原上再也难以见到的美妙。草籽在逆光里熠熠生辉,马蜂窝里已经没有了马蜂,一种长条形的籽实裂开以后飘出带白色丝线的果实,像是高挂着的雪。这些细节可以让人走走停停地看上很久,在几乎让耳朵不适的无人的安静里,又像是充满了生机。这不,残雪上有一串断断续续的脚印,是不怕冷的鸟儿?还是什么没有冬眠的小动物?
说山谷里没有人是不对的,即便不算像我们这样偶尔寻访的人,也还有山沟中的核桃园里的只有一扇门,四面都没有窗户的小屋。小屋屋顶上有高耸的烟囱,成为这种独特建筑的明显特征。即便是夏天,住在这里也是不需要窗户的,需要的依旧会是烧柴做饭和取暖。一条火坑,就可以抵御级别很高的寒冷和寂寞。对于我们这样偶尔一游的猎奇者来说,住在这样的小屋里的人,不着一言,就已经完胜了我们也许刚刚因为涉足大多数人未涉足之处而有了的几分傲娇的心。
人的处境不同,感受各异,只要置身自然,便总会有属于自己的收获。这样驱车而至,随机寻一山野之处登高望远,观察自然的诸多细节的几个小时时间,貌似就是点缀在这个时代的个人生活之中的一种至关重要的审美可能。也许正是因为有了汽车社会的方便,才更有了这样的机会,才能在现代社会耗费大量资源的情况才提供出来的便利里,望见了一点点过去的痕迹。其间的可惋惜与可庆幸之间的悖论,暂且不论吧。论又能如之何。